毛澤東詩詞《采桑子·重陽》注釋和鑒賞

　　人生易老天難老，歲歲重陽。今又重陽^②，戰(zhàn)地黃花分外香^③。一年一度秋風勁^④，不似春光。勝似春光^⑤，寥廓江天萬里霜^⑥。

　　這首詞最早發(fā)表在《人民文學(xué)》一九六二年五月號。

　　【注釋】

　�、僦仃�，陰歷的九月初九日。古人以“九”為陽數(shù)，其月、日都逢“九”，故稱“重陽”。這是我國傳統(tǒng)的民俗節(jié)日之一，自古以來，人們就有在這一天登高賞菊的風習。1929年重陽節(jié)是陽歷10月11日。這年秋天，紅四軍在福建省西部汀江一帶殲滅土著軍閥，攻克了上杭，所以詞中說“戰(zhàn)地黃花分外香”。 ②本調(diào)上下片中間兩個四字句，例多疊字疊韻（可以四字全疊，也可以部分相疊），這里即循此例。 ③戰(zhàn)地，戰(zhàn)場。上杭城當年9月剛被我紅四軍攻克，故云。黃花，菊花�！抖Y記·月令》篇曰：“季秋之月……鞠（菊）有黃華（花）�！狈滞庀�，宋楊萬里《九日郡中送白菊》詩曰：“若言佳節(jié)如常日，為底寒花分外香？”按，唐代岑參《行軍九日思長安故園》詩曰：“遙憐故園菊，應(yīng)傍戰(zhàn)場開�！鼻尻惥S崧《虞美人·無聊》詞曰：“好花須映好樓臺，休傍秦關(guān)蜀棧戰(zhàn)場開�！倍际翘囟�歷史條件下的厭戰(zhàn)、反戰(zhàn)之辭。這里說“戰(zhàn)地黃花分外香”，則是對革命戰(zhàn)爭的歌頌。 ④一度，一次。勁，強勁。 ⑤不似，不像。勝似，勝于。二“似”字，字同而義異。 ⑥寥廓，形容空闊。江，指流經(jīng)上杭城東的汀江。

　　【賞析】

　　“悲哉秋之為氣也，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�！弊詰�(zhàn)國時期楚國宋玉的《九辯》問世以來，悲秋就成為中國古典詩賦的傳統(tǒng)主題。而前人以九九重陽為題材的詩章詞作，則更借凄清、肅殺、衰颯的秋景托怨情，興別恨，少有不著一“悲”字的。諸如王維的“遙知兄弟登高處，遍插茱萸少一人”（《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》），杜甫的“弟妹蕭條各何在，干戈衰謝兩相催”（《九日》），蘇軾的“萬事到頭都是夢，休休，明日黃花蝶也愁”（《南鄉(xiāng)子·重九涵輝樓呈徐君猷》）等，或敘寫羈旅他鄉(xiāng)的孤寂清冷，或寄寓傷時憂國的凄愴痛楚，或傾吐落拓失意的抑郁苦悶，或抒發(fā)獲罪被貶的萬端感慨，皆“婉轉(zhuǎn)附物，怊悵切清”（南朝齊劉勰《文心雕龍》）。毛澤東的這首詞卻脫盡重九悲秋的窠臼，一掃衰頹蕭瑟之氣，以壯闊絢麗的詩境、昂揚振奮的豪情，喚起人們?yōu)槔硐攵鴬^斗的英雄氣概和高尚情操，獨步詞壇。

　　作品以極富哲理的警句“人生易老天難老”開篇，起勢突兀，氣度恢宏。“人生易老”是將人格宇宙化，韶光易逝，人生短促，唯其易逝、短促，更當努力進取，建功立業(yè)，莫讓年華付水流�！疤祀y老”則是將宇宙人格化。寒來暑往，日出日落，春秋代序，光景常新。但“難老”并非“不老”，因為“新陳代謝是宇宙間普遍的永遠不可抗拒的規(guī)律”（毛澤東《矛盾論》）。而“詩人對宇宙人生，須入乎其內(nèi)，又須出乎其外。入乎其內(nèi)，故能寫之；出乎其外，故能觀之”（王國維《人間詞話》）�！叭松�易老”與“天難老”，一有盡，一無窮；一短暫，一久長；一變化快，一變化慢；異中有同，同中有異，既對立又統(tǒng)一。這并非“天行健，君子以自強不息”（《周易·乾》）這一古老格言的簡單趨赴，而是立足于對宇宙、人生的情理并茂的認知和深刻理解的高度，揭示人生精義和永恒真理，閃耀著辯證唯物主義的思想光輝，具有極強的審美啟示力。“歲歲重陽”承首句而來，既是“天難老”的進一步引申和以個別出現(xiàn)的普遍范疇，又言及時令，點題明旨，引起下文：“今又重陽，戰(zhàn)地黃花分外香。”

　　1929年，紅四軍乘福建軍閥去廣東參加粵桂軍閥戰(zhàn)爭，后方空虛之機，在毛澤東的率領(lǐng)下，由贛南進入閩西，三次攻占龍巖，9月21日又攻占上杭，“收拾金甌一片，分田分地真忙”（毛澤東《清平樂·蔣桂戰(zhàn)爭》）。上片三、四句表現(xiàn)了作者對閩西解放的高度喜悅和對革命形勢充滿樂觀的情懷�！敖裼种仃枴笔恰皻q歲重陽”的遞進反復(fù)。年年都有重陽節(jié)，看似不變，其實也在變，各不相同。如今又逢佳節(jié)，此地別有一番風光。

　　“黃花宜泛酒，青岳好登高”（唐張說《九月進茱萸山詩》）。古有重陽登高望遠、賞菊吟秋的風習。在歷代詩文中，重陽節(jié)與菊花結(jié)下了不解之緣。而身逢亂世的詩人，往往借寫菊花表達厭戰(zhàn)、反戰(zhàn)之情。例如“叢菊兩開他日淚，孤舟一系故園心”（唐杜甫《秋興八首》），就是在惜花與思鄉(xiāng)的同時，寄托了作者對飽經(jīng)戰(zhàn)爭憂患的黎民百姓的同情和對和平安寧生活的渴望。在這類作品中，菊花是作為戰(zhàn)爭的對立面出現(xiàn)的。但毛澤東筆下的“黃花”卻是和人民革命戰(zhàn)爭的勝利聯(lián)系在一起的。這“黃花”既非供隱士高人“吟逸韻”的東籬秋叢，亦非令悲客病夫“感衰懷”的庭院盆景，而是經(jīng)過硝煙炮火的洗禮，依然在秋風寒霜中綻黃吐芳的漫山遍野的野菊花，平凡質(zhì)樸卻生機蓬勃，具有現(xiàn)實與象征的雙重性，帶有賦而比的特點。“詩家九月憐芳菊”（唐司空曙《九日登高》）是傳統(tǒng)�！恫缮Ｗ印吩~的作者是懷著欣悅之情來賞味重陽佳景的。黃花裝點了戰(zhàn)地的重陽，重陽的戰(zhàn)地因此更顯得美麗�！胺滞庀恪比�字寫出賞菊人此時此地的感受。人逢喜事精神爽，勝利可喜，黃花也顯得美麗；連它的芳香也遠勝于往常。這一句有情有景，有色有香，融詩情、畫意、野趣、哲理于一爐，形成生機盎然的詩境，既歌頌了土地革命戰(zhàn)爭，又顯示了作者的詩人兼戰(zhàn)士的豪邁曠放的情懷。盡管“人生易老”，但革命者的青春是和戰(zhàn)斗、戰(zhàn)場、解放全人類的崇高事業(yè)聯(lián)系在一起的。他們并不嘆老懷悲，蹉跎歲月，虛擲光陰，而是以“只爭朝夕”的精神為革命而戰(zhàn)，一息尚存，奮斗不止。

　　下片承“歲歲重陽”、“今又重陽”意脈，寫憑高遠眺，將詞的意境向更高更闊處開拓。歲歲有重陽，秋去又秋來，“一年一度秋風勁”。這個“勁”字，力度極強，寫出秋風摧枯拉朽、驅(qū)陳除腐的凌厲威猛之勢，筆力雄悍，極具剛健遒勁之美。這情景迥異于東風駘蕩、桃紅柳綠、燕語鶯聲、溫柔旖旎的春日風光。但勁烈的西風、肅殺的秋氣在作者心中引起的不是哀傷，而是振奮。詩人的感情、戰(zhàn)士的氣質(zhì)決定了他的審美選擇：“勝似春光，寥廓江天萬里霜�！碧炖蕷馇�，江澄水碧；楓葉流丹，秋菊綻黃；滿山彩霞，遍野云錦，一望無際，鋪向天邊。這瑰麗的景色難道不“勝似春光”么？

　　古代的一些有志之士，也曾一反悲秋的傳統(tǒng)，不傷寂寞，不嗟衰老，以樂觀向上的情懷，贊詠絢麗的秋色。像杜牧的“停車坐愛楓林晚，霜葉紅于二月花”（《山行》），通過滿山的楓葉、如染的層林，看到了秋勝于春的強大生命力。像劉禹錫的“山明水凈夜來霜，數(shù)樹深紅出淺黃。試上高樓清入骨，豈如春色嗾人狂”（《秋詞二首》），則在頌秋貶春中唱出了昂揚的勵志高歌。但就視境、氣魄而言，《山行》、《秋詞》皆遠遜于“寥廓江天萬里霜”的闊大高遠、剛健雄放。如果說上片的“黃花”句寫的是重陽賞菊的近景的話，那么下片的“江天”句則在寫登高縱目的遠景同時，也把詞所包含的藝術(shù)空間（包括心理空間和想象空間）予以極大的擴展，以象征不斷壯大發(fā)展的革命勢力和光明燦爛的革命前景，從而表現(xiàn)出作者崇高的理想和樂觀的情緒。古希臘的朗吉努斯曾指出：“風格的莊嚴、恢宏和遒勁大多依靠恰當?shù)剡\用形象……詩的形象以使人驚心動魄為目的�！保ā墩摮绺摺罚┒�俄國的車爾尼雪夫斯基則認為“更大得多，更強得多——這就是崇高的顯著特點”（《生活與美學(xué)》）。在毛澤東的詞作中，但凡出現(xiàn)指代秋色的“霜”字的句子，也總能找到表現(xiàn)數(shù)量之巨的“萬”字�！叭f類霜天競自由”（《沁園春·長沙》）是一例，“萬木霜天紅爛漫”（《漁家傲·反第一次大“圍剿”》）是一例，“寥廓江天萬里霜”又是一例，都是描寫巨景，而且意境雄闊高遠，使人產(chǎn)生一種壯美感、振奮感和崇高感。

　　當然，“不似春光”、“勝似春光”并不是否定春光之美，排斥春光之美。但有趣的是，在毛澤東創(chuàng)作于革命戰(zhàn)爭年代的二十首詩詞中，幾乎找不到一首直接或間接描寫春光的作品，而贊詠秋色或?qū)懹谇锾斓脑娫~竟有十篇，占總數(shù)的一半。這或許是因為勁厲猛烈的秋風、霜紅爛漫的秋色，鏦鏦錚錚的秋聲更能觸發(fā)作者的詩興，更宜于表現(xiàn)金戈鐵馬、叱咤風云的戰(zhàn)斗生涯，更宜于顯示詩人兼戰(zhàn)士的慷慨悲壯、豪健曠放的性格，更宜于構(gòu)造雄深高遠、闊大壯美的詩境，而令古人的悲秋之作望塵莫及的緣故罷。